貝加爾湖隱居札記 |
席爾凡‧戴松是漂泊於各大洲的探險者,歷經走路、騎馬、單車的遠遊,這本書的誕生,源於他承諾自己四十歲前要在深山過隱居的生活,於是他跳脫不斷前進的旅行模式,遠赴冰雪覆蓋的西伯利亞,在貝加爾湖畔定居,獨自面對森林與湖泊六個月。
我很喜歡日記體的作品,因為日記本身帶有的真實,就是一個活生生人類每日所見所聞、所思所感的側寫,他的喜怒哀樂與無聊孤寂,都一一在文字中呈現。
譯者的譯筆也很輕巧流暢!無論是風景的摹寫或戴松沉思的心境,讀起來都很自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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選擇與自由的距離
「隱居」是多麼遙遠的詞彙?
在想像中,隱居彷彿是只會存在禪寺或修道院的生活模式,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,終日保持沉默、避免人際連結,生活僅維持最低限度的物質需求,在身體勞動之餘全心投入修行之中。
隱居之「隱」,不免帶著一股想逃避塵世的味道。
番茄醬竟然能有十五種。就是因為這種事,我才想遠離這個世界。
讀到這一句抱怨時忍不住笑了,我時常有類似的心情,生活有太多需要選擇的事物:商場中的調味料千百種、洗髮精區分不同功效與口味、滿街餐廳卻仍不知午餐該吃什麼……究竟是人類需要這麼豐富的品項,還是被商人創造出來的需求引導,已難肯定。
我們以為擁有眾多選擇很自由,沒想到能夠選擇的背後,充滿無盡比較的煩惱,當眼睛掃視到更新、更好、更喜歡的物品,蠢蠢欲動的心就會開始為手上所擁有的找缺點,人人都想選一個最好、最合適、最划算的,連選擇 COVID-19 疫苗都要做足功課,猶如挑選伴侶一樣謹慎。
沒有選擇無法感覺自由,選擇太多想大喊一句「隨便」;有人幫忙決定,又覺得這個太隨便了不夠好。我們是因為選擇太多,從而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?或是不清楚自己想要什麼,才會感到選擇太多?
和眼前不值一提的家當長時間相處後,才能學會愛上家當中的每一件物品。不久,投向刀子、茶壺和油燈的關愛眼神,會愛屋及烏般繼續推往物質和元素:湯匙的木材、蠟燭的蠟脂和火焰。物的本質逐漸揭露,我彷彿能看透它們的奧秘。瓶子呀,我愛你,小刀呀,我愛你,還有你呀,木頭鉛筆,和你呀,我的茶杯,以及你呀,我這如一艘受創船隻般冒著煙的茶壺。外頭狂風大作、冰雪交加,要是我不用愛填滿這間小屋,小屋恐怕會解體。
旅行是有目標的追尋,極簡行囊是必要之舉;停下腳步駐足的山湖隱居,沒有旅伴與新景點來轉移注意力,沒有商店可以比價購買,處在無法比較與衝動購物時,能夠對小木屋生出愛嗎?
物品的考驗已如此艱難;看到別人的太太好像更溫柔體貼又年輕貌美的時候,我們是否能安住自己的心,別陷入胡思亂想?對已經擁有的生活,挑剔物品傷荷包,挑剔個性傷感情。
知足常樂不是「好吧,我覺得這樣也很好了」的無奈,這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妥協;知足,不用再刻意加減,內心知道就是它,就是它了。像我愛可樂多,我愛她、就是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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隱居要素:伏特加之友
戴松採取了文明式隱居,拋下大城市裡的擁擠和人群,不忘打包城市生活習慣的便利,帶足大量日用品、書本,以及灌溉靈魂的伏特加,物質層面不需清苦如修士,從冰天凍地度日直到雪融,都能在溫暖的爐火前度過。
沒有電視、網路,無事可做,而且只有一扇大窗戶面對著覆雪的白茫茫天地時,我們會感到一無所有、恐慌得想找個人作伴?還是為這孤獨喝采,感到豐盛滿滿,打算盡情揮霍空白人生呢?
隱居者每日的生產力是為伙食與柴火奮鬥,只求小木屋溫暖、肚子填飽,大把時光都留給閱讀、哲思、探索自然與觀察。
以小木屋為起點,穿上踏雪板,跋山涉水走入森林,在湖上滑冰、釣魚,走上幾十公里拜訪「鄰居」,嚴寒沒有冷卻他探索自然這本大書的渴望,湖光山色在季節變換中的景致,一一寫成情書,不曾遠赴北國的我,能用這些文字召喚出貝加爾湖的靈魂,蒼白、沉默又無比包容。
沒有任何鳥鳴叫,寒冬把生命凍僵了,這世界還在靜待甦醒的時刻。雪、瀑布、雲朵,甚至連寂靜,都凍結不動了。有朝一日,萬物將恢復運轉;暖意將從天而降,春天之流將為大自然體內注入活力,動物血管裡將有新血流動,溪谷裡將被注滿泉水,樹液將恢復脈動,葉子的嫩芽將從芽苞穿透出來,冰雪將呢喃說它們想回到湖裡,蟲卵將孵化,小蟲將從土裡冒出頭,山壁上將覆滿魔爪般的小溪流,朝氣將在山坡上潺潺淌流,動物將下山飲水,夏季的雲朵將往北漂移。眼下,我只能獨自奮鬥,在積雪中努力回家。
儘管隱居的初衷是想遠離人潮,但細讀這部札記,愈會感受到:人,是絕對的群居動物。
想盡辦法躲到杳無人跡的西伯利亞,還是想和山雀與海豹交朋友、養兩條忠心可愛的狗狗、跟每日的陽光打招呼,無論如何我們都需要一個能夠互動的載體,所以《浩劫重生》才必須要有排球 Wilson 啊!深切信仰的人能夠求助上帝,隱居的人求助於動物、樹木、甚至與湖泊的對話。
不如說這地球上沒有任何物種能夠絕對進行孤獨的生存,需要水源與食物來延續生命的原始設定,已註定了地球物種們彼此緊緊相依。
人類,又更複雜了一點,在自然中健行或與動物聊天還是少了點什麼,幸好在這個時代我們擁有書籍,能與眾多作者深入對話,在零下低溫中,書本不會斷電,能夠忠實地長相廝守,窩在自然的懷抱,人還是渴望人類創造的社會文化,我們無法拒絕連結。
如果問我為什麼大老遠跑來把自己關在這裡,我會回答我的閱讀進度落後了。
如同現在籠罩於不能旅行的疫情之下,我們還能透過閱讀優遊一趟貝加爾湖。
總是受到以孤獨為題的作品吸引,我能夠喜歡並且享受孤獨的時刻,但最終也必須承認,孤獨之外我還是需要陪伴來平衡,兩者兼具能夠互相提升品質,讓我更好的孤獨、同時更好的與人靠近。
至此完全能體會,為何貝加爾湖居民們時不時得找鄰居喝上幾杯伏特加,群聚是全然沉浸於孤獨生活的要素。在無人之處,與他人連結更形重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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讓生活成詩
里爾克於一九零三年二月十七日寫給年輕詩人卡布斯的信中說:「如果你的日常生活讓你覺得貧瘠,請別責怪它。要怪你自己不夠有詩意,沒辦法召喚出它的豐富。」
里爾克將日常生活的責任回歸到我們手上。生活有趣,不是因為外物有趣,是以飽含趣味的目光來審視生活。
我們的思想,同時具備了乏善可陳與豐富多彩,每日心情不會只有愉悅,一定有連自己都難以忍受自己的時刻,面臨最無聊也最無力的時刻,如何從貧瘠中挖掘出樂趣?在戴松與里爾克的閱讀對談中,我所理解到的是,我們得先埋下寶藏,創造偶然獲得驚喜的機會,對日常生活保有一絲期待。
我在桌前坐了一個鐘頭,密切關注陽光光束在桌巾上的移動路徑。光能讓它觸及的一切事物顯得尊貴:木頭、書背、刀柄、臉龐曲線,以及流轉歲月的曲線,甚至是漂浮半空中的塵埃。在這塵世上,即使一粒塵埃也絕非微不足道。
這部隱居日記寫得充滿詩意,不禁佩服透過旅行與讀書所凝鍊的深刻思想,遠離塵囂的獨處,最不缺自言自語的時光,能夠絮絮叨叨得迷人卻不繁瑣,這底蘊就如同貝加爾湖般深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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