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我的完美日常》Perfect Days－日日是好日

我的完美日常

2024 的第一部電影，獻給了充滿禪意的《我的完美日常》，畫面比例是小時候映像管電視的 4:3，很久沒有看到這個比例的銀幕畫面，放映瞬間馬上帶出滿滿懷舊的年代感，與平山先生散發的氛圍很相稱。

片名已經說完整部故事，劇情非常簡單，敘述一位公廁清潔工再平凡不過的日常；不過看著平山先生日復一日的生活，絲毫不覺繁瑣枯燥，故事推展的步調平緩卻很流暢，台詞精簡，演員們的表現太精湛，細微的動作與表情，演出一切盡在不言中的情緒。

（本文有劇情）

Photo credit: IMDb

在大世界的小世界中各自安好

電影極其細膩鋪排平山先生的生活，一天始於掃帚劃過路面的刷刷聲，起床疊被子、梳洗、照顧盆栽、穿工作服、投販賣機的罐裝咖啡、挑選適合心情的錄音帶、出門工作，十足規律的早晨儀式，臥室內整齊排列的書櫃與錄音帶櫃，玄關處按順序擺放隨身物品的小平台，以及車上分類明確的物品，一幕幕都彰顯他井然有序的性格。

平山先生像是個活在時代背面的人，隨身攜帶底片相機，聽著舊卡帶的經典老歌，熱愛閱讀卻不讀報、不聽廣播，不關注時事運行的軌跡，同時又對於鮮綠的小樹苗與樹葉間隙的光影變化感知細膩。

在繁華喧鬧的城市一隅，有這麼一個安靜守舊的老靈魂，順著日升日落藏身其中，默默潔淨城市裡不被注視的角落。

平山先生身為公廁清潔工，對工作有一套獨到原則，連看不見的細節都仔細清掃，整部電影卻沒有拍出他打掃自家廁所，以及他自己需要使用廁所的橋段。

發現導演特地拍攝與略過沒有呈現的鏡頭，是看電影很棒的小小樂趣。

很喜歡這部作品安靜的調性，台詞極少，所以我對他的形象，是透過畫面細節來一層一層堆疊的，他日常造訪的各個場所，無論澡堂、小餐館、書店，老闆與常客的反應都是「啊，是平山先生」這種熟悉到不需交換語言的默契，或許他們之間從沒有深入過問對方的人生，但保持著禮貌的人際邊界，在各自生活的世界中安好，也是一種舒服留白的餘裕，呼應了平山先生對外甥女 Niko 所說的：「這個世界上其實有很多不同的世界，看起來連在一起，實際上並不互通。」

Photo credit: IMDb

世間永恆不變的改變

所有完美不變終將迎來變動，日常本身就是註定會被推翻的無常。

電影前半段心情已經跟隨平山先生進入僧侶般的安定感之後，逐漸開始出現了未知的變化，年輕同事阿隆的戀愛與離職、突然造訪的逃家外甥女 Niko、不小心撞見居酒屋老闆娘的舊情，這些小小事件，讓平靜無波的彷彿樹木安靜的平山，添了一味又一味入世的情緒，鑿出他枝幹上深刻的紋理。

能在電影中聽到石川小百合獻唱〈朝日のあたる家〉大大驚喜，初次聽到 House of the Rising Sun 居然有日文版，配上演歌唱腔太驚艷！House of the Rising Sun 正是開頭平山先生選的第一首歌，同樣旋律出現在電影中兩次，前後引出不同場景與故事的巧思。

熱愛 70-80 年代音樂的樂迷，一定會喜歡這部電影的配樂，能流傳至今的經典作品好聽不用說，更厲害是與電影搭配後的加成風味，這個時刻，就該是這首歌沒錯！

「為什麼事物總是難以維持現狀呢？」居酒屋老闆娘拋出的感嘆，同時是我們對生活會拋出的疑問，特別是在不如預期的時候，我們慣性的想留住美好時刻，希望美好能夠延續；然而，如果一切真的都很好、很完美，人心也未必想維持現狀，又或者該問，維持現狀必然是好的嗎？

人與他者之間的關係，是堅韌或薄弱，都不是我們自身能全盤掌控的，日本文化融合了極深的禪宗思想，因緣生則因緣滅，任何人事物都會隨因緣變化，沒有什麼可以達到恆常。

平山先生的安穩日常，非常貼切演繹這一點，雖然生活模式大致不變，其實每一天他都在細細觀察規律之中隱藏的變化，午休時分欣賞樹朋友的光影姿態，還有與不同人們相遇擦出的火花，被知音 Aya 獻吻那一日，他在澡堂偷偷笑瞇的嘴角特別可愛，碰到隆介兒時愛玩耳朵的玩伴，那一天他也在浴池內拉拉耳朵，揚起溫柔的笑容。

無常聽來似乎殘酷，但無常的另一面同時為我們帶來驚喜，誰會想得到在公廁裡能與未謀面的陌生人，藉著一張小紙條玩起井字遊戲？又有誰想得到，能夠與初次見面的新朋友在河畔對飲啤酒，談論起生命即將逝去，甚至開懷玩起孩子氣的踩影子遊戲？

平山先生每天早晨打開家門時，總會仰頭看看天色，無論前一天發生多美好或多煩躁的事，今天都是值得微笑的嶄新一天。

Photo credit: IMDb

木漏れ日，此時此地一與唯一

平山先生身上散發的安靜樸實，有幾分《流浪者之歌》擺渡人的寬厚感，儘管他寡言，但看向周遭的眼神充滿情感與溫度，對自己的工作有職人般的堅持與驕傲，當妹妹來接 Niko 時問起：「你真的在掃廁所？」他挺起胸膛重重點頭的笑容，讓我印象深刻。

電影沒有仔細交代他的過去，只能從夢境與劇情中隱約勾勒出他沒有說的故事，從電影的架構到角色的塑造，最後都指向了「當下」，平山先生就是一位專注於覺察此時此刻的人，盡可能除去一切繁複，捨去精緻的物質生活，將時間投注在自己熱愛的事物，至高無上的美味是辛勤工作後兌滿冰塊的一杯酒，他像個修行人般虔誠奉行自己熱愛的生活，享受伊比鳩魯式充滿節制的快樂，所以才能對 Niko 說出意味深長的「現在是現在，下次是下次」，堪稱一期一會的最佳註解。

平山先生擁有自己需要的一切，不需要更多，當下已然滿足。

一期一會，每一杯茶都是人生唯一一次的一杯，如同他眼中每天所關注的樹木們，陽光落下、微風輕拂，樹影隨之擺動，稍縱即逝不留半點痕跡，是屬於「木漏れ日」的獨一性。

電影結尾是個再平淡不過的日常畫面，明明沒有任何戲劇性，平山先生的特寫鏡頭配著一曲《Feeling Good》竟是如此張力十足！陽光和煦越過前擋玻璃，照亮平山先生的笑容，蹙起的眉頭與眼角溢出的淚水，他心中的感受是什麼滋味呢？

每一段擦身而過的相遇，每一個不會再重來的當下，每一個雙眼睜開後的日常，都是全新此刻的唯一。

平凡簡單，卻又靈魂飽滿的深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