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修行週記】自尊心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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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隔多時，終於鼓起勇氣來反省自己，面對我最害怕、最想逃避的功課：我那一顆比天還高的玻璃自尊心。一切的求不得苦，都是這顆心在自我折磨。

作為一個倔強又愛面子的人，經常為自尊心吃足苦頭。即便一向我行我素，幾乎不在意旁人評價的我，也會有那麼幾個人是影響我特別深遠的，我能夠忍受全世界評價我是多糟糕的人，卻萬萬不能忍受我所在乎的人認為我真實的模樣很糟糕。

不如說，我人生所追求的一切，都是為了讓我在意的人認同，當這一點求而不得，那就是對我這顆玻璃自尊心的凌遲。

人生最苦，是在最重視並且深愛的人面前，一文不值，求而不得；當我達不到被期待的高度，便會陷入自我厭棄與絕望之中，暴躁、憤怒、痛恨自己無能為力，強烈逼迫自己為什麼做不到更好。偏偏自尊高，又經常特別壓抑，其實我想要的是安慰，是心中凝望的那個人可以告訴我：「你這樣就好了，做你自己就很好了。」但得不到這一句，我就會瘋狂，陷入更深的自責迴圈，一天天折磨自己，也折磨他人。

我折磨掉了一些人的感情與緣分，並因此繼續折磨自己，自認是個差勁的人，所以沒有資格站在別人身邊。我疏離、孤僻、不善交際，畢竟連怎麼跟自己好好相處都難以辦到，無法好好愛自己的人，也愛不了別人，寧願選擇孤身一人，因為令人失望比孤單還難以忍受，孤單只是孤單，然而令人失望的複雜情緒會引起鬼性的那一面，鬼性的我會傷人，我不樂意。

很長一段時間，害怕聽見「自以為是」四個字，光是聽見都會感到心臟緊縮，像一句詛咒，緊箍著靈魂，無論如何想吶喊否認，卻找不到證據能說明我不是。承認了，代表我是；否認了，不更代表我真的自以為是嗎？憑什麼斷定自己沒有？又有什麼資格反駁貼在身上的這張標籤？

當我為了這四個字如此激動，其實，就是知道自己有，只是不想承認。我越是痛恨的某些人格特質，越不想承認的指控，越是在自己身上也能找到的缺陷。

我，自以為是，不認錯也不道歉；我，能力不足卻比人傲，中二病；我，驕矜自滿，不夠成熟，不懂照顧別人的感受，不會跟人相處；我，自以為受害者，自以為可憐，自以為這世界欠我一份善意，這世界上比我辛苦可憐的人還多，在自認委屈什麼？過多的要求與任性，就是鬧脾氣而已，無論經濟能力與心性，我都不足以作為共同承擔責任分享人生的伴侶。

對，都是我，都是我最不堪的真實，只是這些真實由最深愛、最渴望得到認同的人來點破，讓我的自尊碎成一地粉末。他口中自以為是的我，我聽完都十分厭棄，原來我沒有資格愛人，所有自我價值頃刻毀滅，苦不堪言。

當自尊心作祟，愈抗拒，枷鎖縛得愈緊；可是這道難題的解答，就是臣服與捨棄，要承認我真的是這樣的人，才能放開我認為自己是誰，捨下對這個形象的堅持，必須揉碎了自己，直到沒有所謂的那個我。

我到底是誰？我到底憑什麼？我到底有什麼？我到底活在這個世間是為什麼？我想追求善，卻連自己的不善都無法面對，我既沒有大度的智慧也沒有清明的心，有什麼資格勸善與行善？我智慧不足，非要拿著一把雙面刃傷人傷己，砍到入骨疼痛不已才懂反省，我看見自己的錯了，懺悔千百萬次也已無濟於事，傷害鑄成就是無力回天的後果。

我眷戀什麼？我眷戀一個「好」的我，有世俗成就、有愛我的人、有一切我想要的；但當時我什麼都沒有了，離開了深愛的人，處在被資遣的邊緣，收集了我最不想面對的失敗，儘管知道還有重新開始的本錢，我比許多人還要幸運擁有更多資源與支援可以站起來，但長年熟悉的世界全部毀滅，在心碎與絕望之中，退無可退，我失去了愛的能力，也失去了作為人的感覺和情感，終於臣服。

人世間若要比慘、比可憐、比辛苦是比不完的，在很多人眼中這些不算什麼，也的確算不上什麼，誰沒失戀過？誰沒有工作危機過？我豐衣足食、生活在疫情平穩的國家，生存不受威脅，簡直幸福得可以，的確是過太爽。

只是從沒有承受過這些，當時見到這等風浪已是翻天覆地，脆弱而心碎一地的我，除了跪在佛前，不知還能如何度過；幸好還有佛可以跪，有點事做至少能心安一點，我把所愛之人交給佛，用最深的懺悔和祝福，悉數迴向。沒有餘力思考這是迷信或正信，總之有個什麼能抓著，都當作能拯救我的浮木，我已經無法愛人了，也無法感覺到作為人的各種情緒，找個更有慈悲心的佛來，會比較好。

然後，我甘願低頭。我是，我就是他口中那樣的人，我看見了，所以要削去自己的壞脾氣與糟糕；我把自尊心放得比天還高，人怎麼能夠逆天？我忘了謙遜、忘了自己在這個世界多渺小、還有諸多要學習與修正的脾性，作為一個人，我是萬般不夠好的，但這個不好也是一種偏，二元總是對立，要從好與不好中去摸透莫存順逆。知道好，不喜、不驕傲，繼續不忘初衷；知道不好，不怒、不自責，繼續改進。那些折磨與苦痛的覺受都不必要，是妄想出來的自我懲罰，無形的妄想就足以讓我痛苦至此，而我為什麼還看不開？

往昔以為的歸零，原來不算真正的清空，只是把自我認知壓縮得更緊實，弄出一些空間當作新容器，繼續塞進更多硬梆梆的自我堅持，直到自尊心膨脹滿溢，一戳就潰堤，我的確過於自滿了；一個了悟空的人，本身就是空的，什麼東西倒進來都容納得了，而且排水良好，那是一種自然流動的狀態，而一直我我我個不停的心，是無法歸零的，這個我是誰？這個我是什麼？這個我如何認清自己？

碎掉的那顆自尊心不在了，也不再如過去那般困擾了，此後我只想識得本心，不要自我犧牲、不要自我可憐、不要自我厭棄、不要自傲自滿，不要安上一顆自我，不要用完美懲罰他人與自己，沒有自尊心之苦，心就是心。

茍日新，日日新，又日新。

每一天都清空自己，直到能海納百川的那一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