鉛筆

　　有多久，不曾用它們寫字了呢？

　　望著盒中整齊排列的鉛筆，我自忖。

 　　曾經它們擁有最鮮麗的顏色，而今卻斑駁如久未粉刷的牆面，似乎十歲之後，便和鉛筆漸行漸遠，自動筆的便利和造型，輕易擄獲了我幼小的心；鉛筆，縱使有再多圖樣，終究會隨著刀片削去，化成捲捲碎屑。於是，伴著我習字的啟蒙導師，漸漸的被我淡忘，在幽暗的抽屜一隅，夢著寂寞。

　　父母說，兒時的我極愛寫字，不在乎認得幾個方塊，只管偷了哥哥的作業本，握著香水鉛筆，一劃一劃的刻，臨摹著報紙上的新細明體。並不記得究竟是什麼時候學會寫字的，似乎有印象以來，書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，我唯一記得的，正是手中那枝專屬的書寫工具──鉛筆。

　　作了人類四百多年的摯友，它是每個人孩提時代的共同記憶，打好握筆姿勢的基礎，在練習本上歪歪扭扭的寫著注音、阿拉伯數字、英文字母；戰戰兢兢持著刀片，學著如何削鉛筆，儘管最初的成品坑坑疤疤，好端端的鉛筆，都被削成「木雕藝術品」，看著削完後依舊圓鈍的筆尖、凹凸不平的筆身，家人也被我逗樂了。

　　在小小腦袋瓜中，鉛筆盒是一座城堡，每天引領著鉛筆士兵作戰，打倒功課惡魔；鉛筆總是安靜的聽從我，挺直了腰桿，盡責達成任務。然而，隨著年紀漸長，答案卷上開始註明：「請以藍色或黑色墨水筆作答。」同儕之間炫耀鉛筆款式的情景不再，取而代之的是討論什麼牌的鋼珠筆耐摔不斷水，忘了哪一天，我收起了最愛的香水鉛筆，並肩作戰的老朋友退休了，悄悄退出我的生命，一如往昔的沉默。

　　狂飆期的掙扎與矛盾，填滿了中學時光，在分數與前途之間拉扯，明明還沒準備好長大，卻被貼上了「準大人」的標籤，彷彿硬要在未乾的一灘修正液上寫字，往往是一團看不清的混亂；修正液的存在，是為了修正，但它白的醒目，即使改正了，仍會留下痕跡，原子筆的錯誤，難以抹滅，但真的每件錯誤都值得這樣被放大嗎？有沒有什麼東西，可以隱藏那一灘醒目的白色秘密？

　　於是，我想起了鉛筆，還有橡皮擦，這對倆小無猜的伴侶。

　　鉛筆的痕跡，能輕易的被拂拭，錯誤是自己才知道的凹痕，而不是別人眼中搶眼的污痕，或許這也是鉛筆專屬於孩子的特權吧！好好記住小時候犯下的無心之過，因為長大後的原子筆，輕易的就被狠狠覆上「錯誤」印象。懷念小時候，總是一個甜甜可愛的笑容就能融化人心，一如橡皮擦，輕輕鬆鬆，藏起鉛筆的腳印。

　　關於鉛筆，是一段成長的記憶。

　　鉛筆之於梵谷，又是另一段刻於我心的故事。梵谷燃燒靈魂，投身於畫作中，那些濃烈、陰鬱的色彩，第一眼見到的剎間，心跳隨即凝結，如此憂傷的感受，人們往往記得他著名的代表作，而我，卻獨鍾梵谷的樸質素寫，小方紙上簡單的幾筆，鮮明呈現辛勤農村景象，在素描的黑白線條與空間留白中，感覺自己心靈的平靜與釋放。

　　或許，你會問：光憑鉛筆能夠畫出什麼色彩豐富的作品？

　　黑白灰不如調色盤裡的紅黃藍，但細緻的陰影效果，還有未填滿的畫面，留給了我自在的視界；多樣的顏色確實令人耳目一新，但黑白的線條，卻帶給我內心無以名狀的滿足。珍餚美饌的視覺饗宴吃久了，偶爾享用一餐清粥小菜的簡單素描，也是不一樣的美味。鉛筆對我而言，擁有這種魔力，帶來書寫的滿足，也給了我的雙眼，悠閒漫步的空間。

　　亦師亦友的鉛筆教會了我定心的道理，若是想寫出一手工整的好字，只有先平靜躁動的心，跟著筆尖，慢慢走完每一劃，好好經營一橫一豎。每每心中充滿不快的情緒，總會握著鉛筆開始抄書，一邊思索著它的安靜、它的無怨付出，看著滿紙黑灰的筆跡，滿腹心事有了寄託，隨手揉起這張壞心情拋進廢紙簍，任何煩憂都煙消雲散。鉛筆似乎是忠實的垃圾車，只要我有需要，即使是半夜三更也不辭辛勞聽我訴說。

　　關於鉛筆，是壞心情與好心情的印記。

　　大都會忙亂的生活步調，新聞隨時更新，連小綠人的讀秒數也如此短促。生活片段的紀錄，不再是上了鎖的日記本，而是隨手按下手機快門，用圖像電子檔寫下所有喜怒哀樂，所有的事情都能在瞬間完成，敲打鍵盤比起書寫，更來得省事省時。所以我們忘了細細探索生命中許多感動的細微時刻，忘了與朋友促膝長談的愉悅，隔著距離、隔著一台機器，生活像速食麵，三分鐘就能解決一切。

　　電腦的發明壓縮了時空，無論什麼事情都能在短時間內交換資訊，省去了以往人力作業的繁瑣，在這個資訊爆炸的時代，即時通訊讓遠端的兩個人，可以如面對面一般暢所欲言，對於網路，我絲毫不陌生；然而，卻眷戀著城市生活所沒有的悠閒，書寫成了我跳脫時代的嗜好，深愛著鉛筆筆筆尖輕觸紙張的沙沙聲，簡單幾筆描寫心情，即使壓在抽屜底層沒有收件者的姓名，也無妨。

　　謹慎貼上郵票，想像信封在郵差的野狼車中顛簸晃動，慢慢傳遞；想像著朋友在燈下，細讀一個個鉛筆字，再一筆一筆慢慢思索，該答出什麼回覆；這份慢慢來的想像，解脫了緊湊生活的束縛，緩緩的書寫，就像散步，不必有時間限制的急迫壓力，毋須有作文題目的框架限制想法，只要提起筆，天馬行空，任意穿梭在宇宙光年間。

　　鉛筆的自適感，一如它低調、沉默、簡單的性格，謹守著「做牛要拖，做筆要磨」的本分，身高一天比一天短，直到再也握不住，被棄置在垃圾桶，仍然不發一語。連付出都只是沙沙的聲響，沒有多於的頻率襯托，卻沒有任何的物品，能有一樣的聲音質感，看著燈影下細瘦修長的影子，聽著書寫的聲音，心裡再多起伏的情緒話語，也隨著平和的摩擦聲而安定。

　　關於鉛筆，是慢活生活的享受。

　　開始習慣有枝鉛筆在身旁的陪伴，提醒我小心別犯錯，提醒我不要用修正液般的放大效果，聚焦他人的無心之過。它陪伴我一路學習的歷程，它磨損了自己的軀體，增長我的知識與智慧，或許在許多人眼中，鉛筆所等同的是小朋友，可是我不在乎，我知道人們只是忘了找回赤子之心，透過鉛筆、透過書寫，我記起文字帶給我的感動，我記起對夢想的那份堅持和勇氣。

　　握著鉛筆，回憶起童年的記憶與一個個稚嫩生澀卻如此堅定的夢想，心裡浮現了一個愛寫字的淘氣小女孩，總是把文字當作遊戲，在白紙上寫著一個個夢想，眼神閃爍著毫無畏懼的光芒，原來她一直住在我心底，僅僅一枝筆，牽動了我纖細敏感的心，也牽起了那個勇敢的小女孩。

　　關於鉛筆，關於一段幸福記憶。